两年前,印度裔英美双籍作家萨尔曼·拉什迪(Salman Rushdie)在美国纽约州发表关于艺术自由和流亡作家的演讲时遇刺。幸运的是,他大难不死。灾难发生后的第三天,当萨尔曼·拉什迪意识到自己会活下来时,他决定把这一切都记录下来。2024年,萨尔曼·拉什迪的新作《刀:谋杀未遂后的沉思》(Knife: Meditations After an Attempted Murder,后简称《刀》)诞生。在不久前举办的爱丁堡国际图书节期间,萨尔曼·拉什迪以远程方式“现身”,介绍了这本书,并分享了他如何从灾难中恢复、如何走出阴影的心路历程。他表示:“这是我必须写的一本书:这是我对所发生的一切负责的方式,也是我用艺术回应暴力的一种方式。”我作为观众,聆听了这次分享会,目睹了萨尔曼·拉什迪的坦诚、幽默和无奈。
活动现场,萨尔曼·拉什迪线上参与了新书分享
“走出阴影的唯一的办法是去面对阴影”
萨尔曼·拉什迪首先回忆了让他终身难忘的那一天。“那一天,天气很好,阳光明媚,万里无云。进行讲座的露天剧场是开放式的,可以容纳4000人,当时,剧场没有坐满,台下大概有1500人。我和朋友亨利·里斯(Henry Rees)一起来到剧场。他在宾夕法尼亚州匹兹堡经营着一家名为‘庇护之城项目’(Cities of Asylum Project)的慈善机构,该机构为有需要的作家提供安全的住处。那天是‘庇护之城项目’20周年纪念日……很讽刺的是,突然,有人从观众席上站起来,拿着刀冲我走来。那是一个年轻人,他戴着黑色的面罩,穿着深色衣服,我很难看清楚他的样子。我的右边有四五级台阶,从舞台一直通到观众席。这个人冲上台阶,向我跑来。我起初并没有看到刀,但我能感觉到他大概想伤害我。我没想到他想杀人。我以为他可能会打我什么的,但结果更糟。”
刺杀事件发生后,萨尔曼·拉什迪被直升机送到了医院。 他失去了右眼。实际上,在那之前的几年里,他一直患有眼睑下垂症,眼睛越来越难睁开。他还接受过黄斑病变的治疗,每个月都需要往眼内打针。对他来说,失明的恐惧一直存在。没有想到就真的发生了。萨尔曼·拉什迪感慨:“你知道在奥威尔的《1984》中,当你走进101号房间时,你会发现世界上最糟糕的事情。而世界上最糟糕的事情对每个人来说都不同。对温斯顿·史密斯(Winston Smith)来说,世界上最糟糕的东西是老鼠,这就是他在101号房间里发现的东西。对我来说,最糟糕的事情是失明,我一直害怕失明,结果,有一半成真了。我很幸运,另一只眼睛还算不错,谢天谢地。”
康复过程缓慢而漫长。在这个过程中,萨尔曼·拉什迪最感谢的是自己的妻子雷切尔·伊丽莎·格里菲斯(Rachel Eliza Griffiths)。两人于2021年结婚。伊丽莎是萨尔曼·拉什迪的第五任妻子。萨尔曼·拉什迪讲述,他住院后,一切事情都由妻子接管。“护士必须听命于她,医生必须听命于她,警察来询问,必须先问她,联邦调查局的人来了,也必须先获得她的许可。这让我卸下了巨大的重担……她做的最英勇的事情是,她没有让我看到她的悲伤。当她在病房里陪我时,她总是精神焕发,微笑着,对我充满爱意,无比坚强。当她感到难过时——我知道她经常会难过——她就跑到医院的屋顶上大喊大叫。你知道,事情发生后,她和我都不好受,但她隐瞒自己的感受,只给我所需要的力量,成了我的坚强的支柱。”
《刀》的诞生并非偶然。在写这本书之前,萨尔曼·拉什迪就开始记录自己的康复过程。萨尔曼·拉什迪表示:“当我清楚我会活下来时,也就是我住院后的第三天,我对伊丽莎说,我们应该把这一切记录下来。伊丽莎不仅是一位出色的作家,还是一位出色的摄影师和摄像师。于是,大概从第五天开始,一收到照相机,我们就开始记录。她给我拍照,我现在的状态看起来不太好,但我那时候看起来更糟……这几乎成了我们每天必做的事情。她还会问我问题,记录下和我的对话。所以,我们有很多记录。不过,有很长一段时间,她不允许我看这些东西,直到我们回到自己的家里,等我感觉好多了,她才允许我看。当我决定写《刀》的时候,这些记录对我的帮助很大。”
有一段时间,萨尔曼·拉什迪曾想过放弃。因为他最不想做的事情就是把自己的经历写成书。但没多久,他意识到:“如果忽略我生命中发生的这件大事,这很愚蠢。走出阴影的唯一的办法是去面对阴影,所以,我最好还是去面对它。”
“这本书就是我的‘刀’,我用它来反击”
1988年以来,萨尔曼·拉什迪因小说《撒旦诗篇》遭受死亡威胁。不过,在这次遇袭之前,他的生活波澜不惊。他已经在纽约生活了20多年,参加过上百次公开活动,没有遇到过任何麻烦。
萨尔曼·拉什迪为新书起名为《刀》,书中写道:“刀不是枪,虽然两者都能杀人。刀更像是一个词,或者词语。”萨尔曼·拉什迪在讲座中解释:“刀是一种近距离的暴力,枪可以是一种远距离的暴力。刀会给人一种恐怖的亲密感。 并且,书名中的‘刀’,也是一种隐喻。语言本身就是一种刀,语言是打开世界、揭示其内在的一种方式……我没有其它武器,我只有语言。所以,这本书就是我的‘刀’,我用它来反击。”
而实际上,《刀》中并没有提及袭击者的名字。据媒体报道,袭击者24岁,在新泽西长大。他从未读过《撒旦诗篇》。他承认在YouTube上看过几个关于萨尔曼·拉什迪的视频,并在袭击之前报名上了几节拳击课,大概是为了让自己变得更强壮。他来到萨尔曼·拉什迪的演讲现场时,包里装着各种刀具,不是一把,而是好几把刀。对此,萨尔曼·拉什迪感到困惑,因为这个年轻人不是一个有前科的人,并且,他对决定要刺杀的对象几乎一无所知。这让萨尔曼·拉什迪想到了莎士比亚的《奥赛罗》。“在《奥赛罗》中,伊阿古(Iago)作恶的动机不足,鉴于他所做的一切,他唯一的动机就是他在晋升时被淘汰了。但这似乎不足以成为他的动机。我对袭击者的唯一感觉是,他对我的了解并不足以成为他做这件事的动力。”
“并且,他显然不知道如何刺死一个人。”萨尔曼·拉什迪依然心有余悸,“一位医生对我说,我的幸运之处在于袭击者不知道如何用刀杀人。我的意思是,他错过了很多明显的部位。不然,我们就无法进行这次谈话。他确实伤到了我的胸,但他没伤到我的心脏。他确实砍中了我的脖子,但没有切断我的动脉。他的确刺中了我的眼睛,但没有刺到我的大脑……我觉得医生说我很幸运就是这个意思,但我当时并不觉得自己幸运。毕竟,这不是我形容运气好的方式。”
俗话说“那些杀不死你的,终将使你更强大”,萨尔曼·拉什迪表示他并不这样认为,因为除了失去一只眼睛,这场灾难也让他的体力大不如前。但他表示还会继续写下去,他说:“如果我不写书,我就会感到非常无聊。即使只是为了缓解自己的无聊,我最好也快写点什么。”
当被分享会的主持人问到是否相信宽恕,能否像教皇约翰·保罗那样,去监狱看望两年前差点开枪杀死他的凶手时,萨尔曼·拉什迪幽默地回答:“我不会。这可能就是我不是教皇的原因。”他继而补充:“我对原谅袭击自己的人没有特别的兴趣,也没有不原谅他的兴趣。我的兴趣在于摒弃他。我觉得从某种程度上来说,写这本书就是我应对他的方式。”
萨尔曼·拉什迪《刀:谋杀未遂后的沉思》,兰登书屋,2024年4月版
“我希望留下一书架的书”
今年77岁的萨尔曼·拉什迪已经创作了《午夜之子》、《羞耻》、《撒旦诗篇》和《摩尔人的最后叹息》等22部作品。他的多部作品曾入围布克奖,其中,《午夜之子》于1981年获得布克奖,于1993年被评选为布克奖二十五年来最重要的小说,于2008年被评选为布克奖四十年来最重要的小说。
在分享会的问答环节,一位观众向萨尔曼·拉什迪提问:“当你回顾自己的一生,最珍视的是什么?”萨尔曼·拉什迪用好友、英国作家马丁·艾米斯(Martin Amis)的话作答:“我希望留下一书架的书。我希望能够说,从这里到那里,都是我的作品。”萨尔曼·拉什迪表示,倘若他离世很久之后,人们还继续看他的作品,这会是一件令他感到高兴的事情。《午夜之子》业已是一本“老书”,萨尔曼·拉什迪于1977年开始写这本书,1981年出版问世。如今,人们仍然对这本书评论不休,这令萨尔曼·拉什迪兴奋不已。“如果它能再传几代人,那它就有机会继续流传下去……我希望我写的书能够经久不衰。”
在被问到对社交媒体的态度时,萨尔曼·拉什迪表示自己不常用社交媒体,他说:“不用社交媒体的生活也不赖,事实上,令人感到愉快。”萨尔曼·拉什迪指出,社交媒体显然非常强大,特别是在传播突发新闻方面颇有优势。不过,他认为,在很多时候,社交媒体已成为一个丑陋的地方。对于如何管理社交媒体,萨尔曼·拉什迪这样回答:“我认为最不该做的事情就是试图压制它,因为压制丑陋只会导致它拥有更大的力量。禁忌的力量非常强大,如果你阻止人们说你不喜欢听的话,这就会让他们说的话更有分量。我的观点是:对不良言论的最好回应就是更好的言论。”
一名观众问萨尔曼·拉什迪:我们应该如何对待狂热分子?萨尔曼·拉什迪回答:“我认为对付狂热分子的最好办法就是不要让他们来影响议程的设置、影响舆论。”萨尔曼·拉什迪又幽默地补充:“我很幸运,我不用管理这个世界,你们也很幸运,我没有管理这个世界,因为我觉得我肯定管不好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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