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第一次知道叶小鸾(1616-1632)的名字大概是在十七八岁。有人编了一本《婉约词》,里面收录了叶小鸾的作品,她还是苏州吴江人,是我的同乡,于我而言自然印象深刻。
她只活了十七岁,却留下了“云散青天瘦,风来翠袖寒”这样的佳句。
短命的天才总是让人格外惋惜,但这也是他们的好处,不管岁月如何变迁,他们永远年轻。你是不是很难想象济慈六十岁的样子?连海子的六十岁也是难以想象的——看看与他同代的诗人现在的样子,海子活着估计也差不多。这有什么好呢?
“有明一代,妇女长于文学之佼佼者,首推吴江叶氏,一门联珠,唱和自娱。”中华书局版《午梦堂集》里的这句话,交代了叶氏午梦堂的文学史地位,算不上溢美之词,实话实说罢了。
其实,电子地图上有叶氏“午梦堂遗址”。早先知道那里还存留一株叶小鸾手植蜡梅,长什么样大概也知道,因为见过别人拍的图片。但遗址里是否还有其他,就不太清楚了。不过,就冲地图上标注得如此煞有介事,我总憧憬着,该有余晖下的残垣断梁拖出长长的影子,藤蔓横逸,薜荔斜出,遮掩之下,难掩当年的风流所在,且供我凭吊一番。
事实证明我错了。
开车到小路尽头,是一条河,有桥,但没必要过去。导航说:你要找的地方在你的右手边。我往右看去,除了荒芜的杂草,真是什么都没有,既没有指引牌,也没有哪怕些微的提示。隐约看到一幢破旧的楼房,好像边上还有两间平房——那种乡下常见的水泥平房,一层的砖墙坡顶,瓦是石棉瓦,墙是水泥砖墙,现代机制木板门,甚至还安装了丑陋的不锈钢防盗窗。这就是文学史上浓墨重彩写下一笔的午梦堂?这就是侯峒曾、陈维崧、柳亚子、苏曼殊等前贤名人曾唱和、吟咏过的午梦堂?
午梦堂
媒体上都在说,每逢节假日,景区都是人挤人或者“人从众”。但午梦堂遗址如此荒凉,显然不存在这个问题。我甚至可以确认,当天下午,就我一人来此参观。其实说“参观”也是不对的,因为你不能说我要去参观一丛杂草,或者参观两间平房。更确切的说法,是凭吊。
我问正在叶家棣桥边钓鱼的一个老人,这里是不是就是午梦堂?我并不指望他会回答我,但意外听到他说:是的,就在那间平房那里,蜡梅还在的,但你可能要爬到墙头才能看到。
我问他钓什么鱼,他说:这里鳑鲏鱼比较多,川条鱼也有的,还有鳗鱼。鳗鱼,倒是奇怪。我走近他身边,他就钓起了一条鳑鲏鱼。是的,他说:我很灵,给他带来好运。你瞧,我们的谈话已经不是那种土生土长的谈话了,带了点译制片的味道。
一路走过去,实在没有办法把这两间平房与一门风雅的午梦堂联系在一起。这是叶小鸾曾经住过的地方?我闭上眼睛,遥想很久,才能在这个很多人家已经拆迁的地方,在几百年的沧海桑田后,勾勒出一副午梦堂的大致样子来:“若寄家书只寄诗,满门风雅午梦堂”,午梦堂在分湖之北、大港上之西,总面积30多亩,里面的有名建筑,包括但不限于叶重第所题匾额的清白堂、叶绍袁书房谢斋、叶绍袁沈宜修夫妇寝室秦斋、叶小鸾卧室兼书房的疏香阁、叶纨纨卧室兼书房的芳雪轩……
眼前这两间平房,院子外的门上锁了。但我来都来了,总要想办法进去看看。我拿出手机,打给我认为可能来过此地的朋友,比如红梅,比如向荣,比如金华。打电话既是为了确认此地蜡梅存在的真伪,也是想让他们分摊掉一点我的沮丧。关于午梦堂的名与实,虽然你早有准备,但真的身处其间,还是会失望,还是会沮丧。
外面那扇铁门显然难不住我。我攀爬进去之后,发现里面还有一道铁门,负责把蜡梅锁住。我就隔着铁门拍了点蜡梅的照片,然后还原了一下年轻的叶小鸾种下此株蜡梅时的心情。
叶小鸾种下此树时可能心情非常愉悦,也可能怀有某种惆怅之情——她从小寄住在舅家,手植此树,正是为了纪念那一段旅程。数百年后的我辈,看到这株蜡梅,不免想起《项脊轩志》所记:庭有枇杷树,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,今已亭亭如盖矣。这株蜡梅,甚至还有死去活来的传闻,不出意外,树龄应该在四百岁左右,树总是比人活得更长久,可能也比一般建筑物的生命更长久。
叶小鸾种下的梅花
叶小鸾四岁读《离骚》,琴棋诗画样样都来,人极聪明,也漂亮,但她从来没把这个当回事——这可能也是很多人喜爱她的原因。其父叶绍袁戏称她有“绝世之姿”,叶小鸾却说:女子倾城之色,何所取贵,父何必加之于儿?这倒不是美貌羞耻,更像是一种人生自觉。读其母沈宜修所写《季女琼章传》,觉得叶小鸾太好静不爱动,加之喜欢在室内焚香,这两项可能加剧了她的病情……
等我又站在门外,老人还在钓鱼处,再次跟他聊了几句,似乎又切换回了现实世界。
“午梦堂”之旅有什么收获呢?无非是两间普通农家平房,不复叶小鸾当年生活时的模样,但那就是“午梦堂”,活在文学史里,也活在高德地图里,等着不知道什么时候一个文学青年、中年、老年来凭吊一番,所以“午梦堂”还活在人心里。
三百年后,还有人读“云散青天瘦,风来翠袖寒”,就特别想来这两间平房看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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